950年前,宋熙宁四年(1071)除夕夜,身为杭州通判的苏轼(此时虽还未到黄州,但为习惯见概称“东坡”)按制规在杭州监狱“总值班室”值班,目中所见,囚室皆满,感慨不已,即兴题诗一首于壁。元祐五年(1090)东坡再任杭州,身为太守,往事不能忘怀,重书旧诗,题为:《煕宁中,轼通守此郡,〈除夜直都厅,囚系皆满,日暮不得返舍,因题一诗于壁〉今二十年矣。衰病之余,复忝郡寄,再经除夜,庭事萧然。三圄皆空,盖同僚之力,非拙朽所致。因和前篇,呈公济子侔二通守》。全文如下:
除日当早归,官事乃见留。
执笔对之泣,念此系中囚。
小人营糇粮,堕网不知羞。
我之恋薄禄,因循失归休。
不须论贤愚,均是为食谋。
谁能暂从遣,闵默愧前修。[苏轼《煕宁中,轼通守此郡,〈除夜直都厅,囚系皆满,日暮不得返舍,因题一诗于壁〉……》,王文诰撰《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》,巴蜀书社(武林韵山堂藏版嘉庆二十四年精刻本影印),1985年11月,卷三十二,第23页。]
《四库全书》中所收《东坡全集》所载此诗
大年三十的夜晚,本该早就回家过年,但官身不自由,轮到我值班,便留下来了。握着笔不禁泪流满面,是为囚牢中的犯人们悲伤不已。他们本是贫苦百姓,为了谋取自己维持生存的一点基本利益,触犯了法网却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。想我苏轼,也是贪恋一点微薄的薪水,为了遵循制度规定,不能回去同家人一起过年。我和他们相比,没有什么贤良愚昧,都是为了谋求生存啊!然而,谁又能够暂时把他们释放遣返回家,过个团圆年呢?
王文诰《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》在“谁能暂从遣”句下注有:“后汉书:虞延除细阳令,每至岁时,伏腊辙休,遣徒击应期而还。晋书曹摅调临淄令,有死囚,岁夕据悉开狱出之,克日令还,并无违者……”[王文诰撰《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》,巴蜀书社(武林韵山堂藏版嘉庆二十四年精刻本影印),1985年11月,卷三十二,第24页。]东坡哀叹:我也无能为力,只是心中悲伤:愧对那些当年教导我们要关爱民众、体恤苍生的前辈先贤啊!
王文诰又在“均是为食谋”句下注:“煕宁中,杭州岁配盐犯万七千人。公录囚至于执笔流涕。因作此诗。故云:官与犯,无非谋食,而以此罪。”[王文诰撰《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》,巴蜀书社(武林韵山堂藏版嘉庆二十四年精刻本影印),1985年11月,卷三十二,第24页。]另于东坡此诗后作注:“是时盐法极峻,穷民犯盐,例皆徒配。诗有‘营粮谋食’之语,必读公文方得此诗本旨。”他特别提出要读东坡《上文侍中论榷盐书》、《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》文章才可领悟此诗的本意。[王文诰撰《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》,巴蜀书社(武林韵山堂藏版嘉庆二十四年精刻本影印),1985年11月,卷七,第2页。]
煕宁九年(1076)春,东坡已在密州任上,他在《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》》中痛苦地回忆当年通判杭州时,依法度追捕的盗贼,多是贩盐违禁的小民,每每断此类案,总是心酸落泪:“轼在钱塘,每执笔断犯盐者,未尝不流涕也。”[苏轼《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》,孔凡礼点校《苏轼文集》,中华书局,1986年3月,卷四十八,第1397页。]几乎同时,他在另一《上文侍中论榷盐书》中回忆说:“轼在余杭时,见两浙之民以犯盐得罪者,一岁至万七千人而莫能止。”[苏轼《上文侍中论榷盐书》,孔凡礼点校《苏轼文集》,中华书局,1986年3月,卷四十八,第1400页。]每年近两万名因盐而得罪的民众,背后还有多少家庭的悲惨岁月?官府投入大量人力财力追缉盐犯,而且监狱暴满,可谓怨声载道。
李杞曾任大理寺丞、发运司勾当公事,眉山人,东坡老乡、好友,与东坡时有诗文唱和。东坡到杭州次月,写《李杞寺丞见和前篇,复用原韵答之》,也十分伤感地描述了自己近来不得不履行刑诉职责,追捕因犯私盐或因盐法破产以至暴乱获罪的民众:
兽在薮,鱼在湖,一入池槛归期无。
误随弓旌落尘土,坐使鞭棰环呻呼。
追胥连保罪及孥,百日愁叹一日娯。
白云旧有终老约,朱绶岂合山人纡。
人生何者非蘧庐,故山鹤怨秋猿孤。
何时自驾鹿车去,扫除白发烦菖蒲。
麻鞋短后随猎夫,射弋狐兔供朝晡。
陶潜自作五栁传,潘阆画入三峯图。
吾年凛凛今岁余,知非不去惭卫蘧。
岁荒无术归亡逋,鹄则易画虎难摹。[苏轼《李杞寺丞见和前篇,复用原韵答之》,王文诰撰《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》,巴蜀书社(武林韵山堂藏版嘉庆二十四年精刻本影印),1985年11月,卷七,第7-8页。]
《孟子·梁惠王》即有:“泽梁无禁,罪人不孥”。治罪止于本人,不累及妻和子女。东坡在“追胥连保罪及孥”一句下,自注:“近屡获盐贼皆坐同保徙其家。”府中众多小吏四处追捕因贩私盐而获罪者,连坐保的邻居和无辜的妻儿都被牵连、抓捕,通篇流露强烈的悲愤、伤痛、悔恨和无奈之情。春秋卫国大夫蘧伯玉,卫献公中期是举国闻名的贤大夫,主张以德治国,体恤民生,实施“弗治之治”,是“无为而治”理论的奠基者。东坡作为一朝官员,不能像他一样以德治国,而是不得不违背良心,涕泗交流,执笔断案。法有明文,职责所在,只得依法收监,施以杖责,在“弓旌”和“鞭棰”环境中,忍听盐犯和家眷的“呻呼”。当年杭州,每年因盐犯案收监达一万七千人。他只有在诗中哀怨“鹄则易画虎难摹”,面对以盐为利,盘剥众生,官逼民反,冤狱不绝的现实,感叹苛政猛于虎,难以描摹。
950年之后,再逢除夕,李公羽有诗叹之曰:
盐案东坡除夜诗,廿年不忘狱槛池。
心同堕网因薄禄,情系民生岂为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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